聽講話:阿發的故事(一):「我唔想活得現實,只想活得真實」

八月中,發仔刑滿出獄一個月後,我們相約訪問。與其說是訪問,不如說是傾偈,一傾就四個小時。四個小時,聽別人沉澱過的人生,極划算;只是沒想到,這陣子有故事的人,多麼年輕。
「我出事時廿五歲,被判監時廿六歲,出獄時卅二歲呀。」發仔刻意拉高了沙啞的嗓門,笑說命運在作弄,卻又一臉從容。由二○一七年至二○二二年,除卻二○一九年七月至十一月那段日子,阿發都在獄中度過,背負的是暴動罪名,先因魚蛋革命,後因理大事件,是全港因暴動罪而兩度入獄的第一人,甚是倒運。但按阿發所言,他兩度判刑中間,卻讓他遇上香港最火紅的二○一九,甚是感恩。

見我瞪大了眼,他忙不迭說,「感恩,好老套,好趕客,但愈老套的,就愈真實。」阿發知道記者都想從他口中,聽他三年又三年有多苦,但他卻立體地看苦難,說兩次的牢獄之災,迫他走上另類的軌跡,活得更真實。
「我失去好穩定的跑道,但原來那跑道根本不是甚麼康莊大道,茸茸爛爛的,被迫上另一跑道,世界反而更闊……我唔想活得現實,只想活得真實。」作為聽故事的人,我只想寫真實的故事,哪管不夠juicy。

「假如我不是一早被判刑,成為石壁第一個暴動犯,而像其他人待二○一八年才入獄,我會錯失香港的二○一九年,出來時只看見死寂的香港。」他說,由迷惘到更迷惘,定必充滿怨氣,認定自己是condom,從此不想再問世事,只想追回失去的青春,回到所謂的人生正軌。他第一次出獄,也曾有此焦躁。
「假如我沒有第二次入獄,那個平衡時空的我,今天可能只是一個平庸的上班族,經常跟同齡的比較,怕自己錢不夠人多。即係das Man,你明啦!」
不易明的!das Man,德語,海德格自創的哲學語言,一般譯作「庸眾」,簡單來說,指一般在世營役的人。按阿發的演繹,das Man最大的特性是對社會目光敏感,委曲自己去符合大眾對成功的定義;卻不曾問自己真想要甚麼,或者,根本不相信可以自由活出自己。前者講現實,後者追求真實。

「以前我都經常跟人比較,見別人比自己叻,生怕自己落後,但現在不會,我會欣賞大家有不同的技能點。」這是出於自信?阿發回應說:「我的自信是建立在自己世界的構造之上。」
他說,一座冰山要不倒,不是看海平面的上面,而是看海底的根基有多深,這些根基的建構,是智慧的累積,而智慧不是看筆記讀回來,而是領悟來的,包括從苦難中學習,再細節思考及沉澱,才能有自己透徹的一套。

「平日打工一族,怎會有時間去獨立思考?若不是坐監迫我有許多me-time,可以大量閱讀,吸收不同人的思想,化成養份,變成自己的看法,我根本不能建立自己的世界觀,都是跟著大隊盲目走。」牆內牆外,誰活在現實,誰活得真實?
(待續)
文:山地(承蒙同意轉載)
山地:生命的倖存者,經歷死亡三次,由關係、身體、到處身的香港,也就經歷重生三回,仍在蛻變中。前Breakazine總編,曾經營創傷同學會,探索社群如何一起轉化。
原文刊於《時代論壇》專欄【聽講話】: